马恩明在一旁看着马华强雕刻麒麟图案。
三月的连城四堡镇,小雨淅沥。走在小巷里,耳边传来清脆的“叮叮叮”的敲打声,富有节奏。熟悉的人知道,这是打锡的声音,而这个声音对于四堡来说, 700余年不曾断过。
马恩明,是四堡锡器制作技艺的传承人,1952年出生的他,已和锡器打了大半辈子的交道。13岁起,他跟着父亲一起挑着担子,走街串巷为家家户户打锡,体会到生活的不易,更明白掌握技艺对一名手艺人的重要性。学习技能、传承创新,是他一直以来的坚守和使命。
时光斗转,老技艺如何传承、新市场如何打开?如今还坚持制锡一线的打锡师傅们,依然在不停探索。
流传七百年的技艺
平时,四堡镇的街头有些清静。从镇上大路转弯进入一条小街巷后,一阵阵敲打声越发清晰。熟悉这里的人一听就知道,马恩明的“精全锡艺堂”到了。
前店后家,是“精全锡艺堂”的格局。店面有两间,一间是制作之处,一间是展陈之处,一位头发有些发白的老人戴着眼镜坐在制作间内,专注地敲打着手中的锡片。看到有人来,他赶忙起身,到门口迎接。
这位老人就是马恩明,有着一种手工匠人特有的硬朗。 “锡器”二字,是他这一生中重要的关键词。 “我们家祖辈做锡器,传到我这里已经是第六代了。”说到这,马恩明用手比画了一个“六”字,话里也带有一种坚定。
而四堡锡器技艺的历史,远比马恩明家族打锡的时间要久。据记载,四堡锡器制作技艺有着700多年的历史,传承至今已有26代。自南宋以来,不乏制锡名师:南宋末年,四堡枧头村青年吴一郎到杭州其岳父处学习打锡技艺,将学来的锡器制作技艺结合四堡当地的民间民俗文化传统,探索出一套具有浓郁四堡地方特色的锡器制作工艺;明代嘉靖、万历年间,四堡乡枧头村人吴一龙因制作的锡器坚固耐用、美观大方,被明万历皇帝所赏识,赞誉为“锡状元”,四堡遂成为福建有名的锡器之乡……
生长在客家土壤上的四堡锡器,其繁荣发展和客家习俗密不可分。在四堡及周边县,普通人家嫁女儿时,一定要有锡器作为陪嫁,数量上多则一堂(八件),少则半堂(四件)。“锡壶者”,惜福也,在客家人的家中,锡器更不是什么稀罕物件,有客人来访时,总要拿出盛装米酒的锡壶,把香醇的酒从细长的壶嘴中倒出,举杯推盏之间,热情尽显。
繁荣离不开客家风俗,反之,客家文化也可以从锡器中一一洞悉。作为一种重要的文化载体,四堡锡器制作技艺为客家文化和客家文明的延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,是研究客家人的民风民俗的重要抓手,而锡器上的雕刻工艺,也集聚工艺美术研究和观赏价值。
就是这样集实用、观赏、文化于一体的小小锡器,和客家人一起,蹚过了历史的长河,经历了时代变迁。几百年来,四堡人以打锡为生,来自四堡的打锡匠走遍福建、广东、广西、江西等地,用巧手将一张张银白色锡板变成一个个锡具,留下的不仅是物件,更是不断更新和传承的手工工艺。
复杂又精巧的工艺
陈列室里放满了锡器。
锤子、剪刀、钳子、木槌、刻刀、松香、量尺……店门口的两张木桌,被各种各样的工具堆得满满当当。桌边上,摆放着几个大小不一的木桩。大部分时候,“精全锡艺堂”出品的锡器,都是在这里完成的。
锡器的制作,有着特定的工艺程序。屋内有一个电炉子,马恩明往上放了一口铁锅,把锡块放入锅中,高温之后,锡块融化成银白色液体状,一股金属的味道飘出。随后,他把滚烫的液体小心倒进两块大理石板中,冷却之后,一块轻薄的锡板出现在眼前。这是制锡流程的第一步——溶解和压片。
要想把片变成立体的器具,还需要裁剪、焊接、敲打成型。“按照器具的形状,把锡板裁剪成几何图形,焊接起来,放在木桩上用锤子反复捶打,形成立体。捶打的时候一定要均匀,力度一定要掌握好,不然敲出来不好看,不规整。”马恩明一边敲打锡片,一边详细地介绍。就此,一个锡器已出模型,打磨和抛光步骤将锡器表面刮平磨亮,把它从“粗造”变“精细”。
锡器的精美,在于形,也在于图案,器身上雕刻的花样,往往是整个锡器的“点睛之笔”,赋予器具更多的文化内涵和灵动之美。但这个环节,需要心手配合,恰恰是最难的。“锡器不是平面,它有一定的弧度,要在弧面上雕刻,可比在平面上难多了。”马恩明笑着说,“锡具上的图案全是人工刻的,它不像电脑刻画,一刀下去要是没刻准、刻好,那就改不了了。”
锡器制作,处处都是技术活。老师傅们之所以能得心应手,多半是熟能生巧,更是每一步都按照老技艺用心打造的结果。几十年如一日,马恩明一双手制作出的锡器,数不胜数。
店内老木桌的后面,有一个柜子,红布为景,里面摆满了用锡制成的酒壶、茶罐、杯子、盘子等物件,在灯光的照射下,显现出平整光滑的线条和金属特有的闪亮。这些,都是他制作来展陈的锡制品。
“这是龙凤壶,一面雕刻着龙,一面雕刻着凤,客家人结婚时当嫁妆用的。”马恩明介绍说,“这个冠豸山壶,是一款温酒壶,参照古代贺壶的样式打造,壶盖形似冠豸山外形,壶表面的麒麟献瑞都是手工雕刻的。”
一边传承一边创新
柜子里,有一个物件很是特别,它是一个茶壶,玻璃身、玉质地的把手,一条锡制的龙“攀附”在壶身上,立体而又生动。
这条龙不大,但要把它镶在上面,难度较大。“技术要求很高,每个焊接口要保持好温度,因为温度太高玻璃就会裂开,温度太低又焊接不好。”马恩明说。在不断摸索和尝试当中,马恩明终于把握好了技术要领。而这,也让他离已经失传的“锡镶紫砂”技艺又进了一步。
虽已接近古稀之年,马恩明仍然在学习,“不是会做锡器了就完事了,这一行需要一直学、不停练”。直到现在,他一有空就会坐在店里,研究难度高的制锡技巧,偶尔在外听到了新的工艺,回家后马上动手操作。时代在变,部分工艺也需要与时俱进。过去,打锡师傅们都用木炭加热烙铁来焊接,为了让焊接更精细和环保,马恩明创新了方法,用小的电焊枪来焊接;传统抛光用的抛光机要用脚踏,费力又不精确,摸索一番后,他自制了简易的抛光机床,大大提高了抛光的效率。
接近中午,马恩明家来了一位熟客——73岁的马勋超。两人坐在门口,用本地话交谈着,说到关键处,还伸出手指在空中来回比画。他们正谈着的,正是制锡技艺。虽然马勋超已不再从事这一行,但他对锡器制作有着丰富的经验,闲时,两人经常聚在一起,探讨哪个技艺可以再改进些、哪些地方可以做得更好。“都说‘活到老,学到老’,你看我快70岁了也还在学,还觉得学不够。”马恩明笑着说。
不断学习,不仅是自我技艺提升的需要,也是因为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。2009年,四堡锡器制作技艺被列入“第三批福建省非物质文化遗产”,2014年,马恩明被评为四堡锡器制作技艺传承人。多了个传承人的身份,马恩明心里多了一份将技艺传承下去的责任。
但传承的形势不容乐观。清代中叶时,四堡地区有打锡匠500多人,一直到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,锡器制作在当地都很风行。随着时代的转变,机械化程度的提高,手工业的发展空间受到挤压,在生活方式上,各类商品摆件涌入普通人的生活。原本风靡的锡器也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。马恩明告诉,现在四堡镇只有约8户人家在做锡器,打锡师傅的平均年龄在60岁以上。
“可能再过十年,这里也就剩下三两家锡铺了。”马恩明充满忧虑地说。
走出精品定制路线
马华强正独自练习技艺,对锡板进行敲打定型。
往日的寻常变为如今的稀贵,这一门几百年相传的技艺遇到了几乎所有手工行业都会面临的问题:懂技艺有经验的师傅老龄化严重,而年轻一代真正想学技艺的人少之又少。
“现在眼睛也花了,手也没那么灵活了,不把这个技艺传给下一代的话,以后就没有人做锡器了。”有些忧虑的马恩明先想到了让自己在外打拼的儿子回乡。现在在“精全锡艺堂”,除了马恩明,还有一个年轻的打锡匠,那就是他的大儿子马华强。马华强从小和父亲学过打锡,长大后到厦门工作,36岁时才回到四堡,和父亲一起肩负传承技艺的使命。
“当时我是抓阄回来的。”说到回乡过程,马华强笑了笑说,当时兄弟两人都在外上班,最后以抓阄的形式,确定了他回乡传承锡器制作技艺,“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不能丢,我有这个责任把它扛起来”。
如今,马华强已经是制锡的好手,敲打、焊接、雕刻……这样的流程,他一天要重复多次,仅仅一个锡酒壶上的圆形纹路,他就要敲打7000多下。制锡从来不是轻松活,“从设计到出成品,复杂的可能要花十来天的时间,很需要有耐心,还要耐得住寂寞。”马华强说。
在马恩明看来,徒弟已经超过了师傅,儿子的技艺水平在不断提高,这让他有了些许欣慰,但他依然苦恼于招不到徒弟的棘手现实。几年前,有人抱着挣钱的目的,问马恩明当学徒能给多少工资,马恩明听后心里不是滋味,“学制锡技艺要有悟性,更要专注和耐心,为了名利来学一定是做不好的”。
而马华强知道,被动地等人来学,不如先把这门手艺做精做强,把市场拓宽。
在以前,凭借一副担子、一把嗓子、一双脚,老打锡匠们走出四堡锡器的生存路径。现在,挑着担子入户打锡的情形已消失,变得小众的锡器行业,需要更紧扣时代和市场需求。
“喜欢锡器的人依旧不少,只是它的功能从实用转变为收藏和观赏为主。”马华强说,当代人更青睐把锡器和茶道、酒、香文化结合,很多来自全国各地的客户直接找到他,要求定制自己想要的锡器,而他再根据客户的需求进行设计和制作。定制化和精品化的路线,成为“精全锡艺堂”的定位。
连城是一个自然、文化资源丰富的旅游目的地,和旅游结合产出旅游产品,也是马华强他们瞄准的重点。以四堡雕版印刷为元素的锡制纪念币、以冠豸山为元素的锡器和摆件,都是游客喜爱的对象。
卖现成的产品,也卖体验和文化。马华强在店内推出了锡器制作体验服务,节假日里,总有家长带着孩子一起来亲手做锡器。“孩子们来这里花点时间做个小东西,觉得很高兴,无形中也能培养他们对锡器制作技艺的兴趣。”马华强说,他正在找合适的场地,计划把锡器体验服务做大。
与此同时,政府部门也行动起来,把四堡锡器制作技艺纳入古镇文化建设,给予适当的资金补助和支持,帮助锡器制作技艺“走出去”。